秦月楼

你并非圣人,无需解救世人。

心脏

“我愿意给你这个权利,

甚至机会……”



他一直看着我。黑色眼瞳之中闪烁着奇异怜悯的光芒。


我是梦着还是醒了?


那一瞬,甚至是那些时刻,我都失去了辨别的能力。


我慢慢站了起来,画板上粘贴的纸被柳木条涂得彻底,混乱。我的右手,抬不起来了。


原本手臂上已经结好的痂脱落,显现出深深浅浅的疤痕,甚至留下肉红色的一小块,在正常的肤色对比之下显眼。


构成我心脏全部的已经成了旧时光,那些年份也已经老去。有些事情或许感情都在淡忘。可那个男人始终清晰。我又看向画板上的黑色画作,看着那个被涂抹掉的男人。


从陷入黑暗的那个时候起,我的思想萌芽并壮大,一切的根基在最混沌的时光里立下。


自卑迟钝的小孩变得敏感脆弱,爱上浪漫,甚至妄想成为浪漫,为浪漫失去生命。


于是,小孩沉浸在刺激却安心的酒精里,暴烈或恬静的音乐里,把一切都发泄在浪漫疯狂的文字里。连带着笔下的画面也逐渐抽象混乱。仿佛挣扎着浮在水面的溺水者,随时会窒息,渴望着呼吸。


我在沉溺之中完成了那幅画,他们把画以很高的价格买走。或许他们的心底也有那样一个模糊的人。或者他们谁也没有看懂,只不过买走了,积灰了。


不过后来,我就生病了,他们将我送到医院去,我只能躺着做梦。


后来,我好像又见到那个男人了。还是,只是和那个男人相像罢了。


听说,我们是病友,那时候才相识的。


好像,我们原本便是认识的,我想,可能是因为一切都好熟悉而又那样自然。


他们说,我在手术台上出了一些意外,所以好多记忆丢失了。可但凡问起,他们谁都支支吾吾的,什么也不肯告诉我。


我从病床上醒来那天,挂着点滴的左手冰凉僵硬,连至全身都动弹艰难。病房里的药水气味和机器“嘀嗒”的声响陌生。


窗帘没有严密合上,玻璃窗外的天亮茫茫的。明明也没有什么太阳,可偏偏刺痛着双眼。我看着自己,好似融入了病房的白,沉闷的白,药水气味的白,整片的白,混着窗外白茫茫的光。我不知我竟可以如此苍白。


我动弹着,跌入冰凉的地板,淌着蓝色血液的心脏好像也摔了下来,破烂了。


心口处的布料被我紧紧揪着,我的心脏跳动,不再一样了。


他们说,我的名字是Olivia。


同病房的那个男人说:Olivia,你的心脏也漂亮。

我看着没有变化的窗帘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我总是不想说话。


一如既往地沉默良久,他才又和我说了一段话。那个时候,他快死了。不过我不知道。


“Olivia,你有一颗美丽的心脏,比我的更纯净,至少,是完整的。”他说的时候,始终看着窗外的景象,眼瞳深得看不清情绪,没有波澜。


“Olivia,你见过那颗蓝色心脏吗?”突然他的目光转回盯着我。


我没有回应。只是脑中的记忆被碾碎、重塑。我盯着眼前的人,那个被涂抹干净的男人的脸变得清晰,逐渐重合了起来。


我笑,我哭,那时竟觉得自己是一个局外人,是一个旁观者,是狠心的,冷漠的。


是眼前的这个人,拥有一颗世界上最干净无暇的蓝色心脏,他那样特殊,末了世人都想亲眼见见他的心。


人们蜂拥而至,好似那是可以让他们永生的。于是他们扒尽他的躯壳,让他的心裸露,被世人贪婪恶心的视线强奸。


只是,我也看见了。蓝色心脏处的血肉是透的,就像是被包裹在透明却混沌了的薄翼里的。我被人潮挤压,周身都是看见猎物的猛兽,我只哭着,什么也做不了。


他从小就陪在我身边。我们没有血缘关系,只是我从小就和他亲近。至少,他们都是这么说的。我忘记事情,大多数的事情。


我们一起长大,他出了意外之后我就病了,我的记忆丢失了。而他记得一切,记得那些羞辱。可我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,忘了这些伤害并非在一朝一夕之间就可以愈合的。


他被救回,除了性格,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,但没有谁能够感同身受。


这段时间,他也一直在医院,陪着我,也治疗自己。他还像从前那样,陪在我身边。如今,我们除了是好友,还是病友。他是我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。


我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,我已经在医院待了足够久了。最后一本书被放好后,我看向他:“蓝色心脏吗?”


我一字一字地念着,若不是周围太过于寂静,轻声的便只有自己能听见了,可是,那时,每一个字都清晰荡在空气里存满整个房间。


我的心脏抽搐了一瞬。


我想到模糊的蓝色心脏正跳动在薄翼里。我想到自己的。


我的手握得太紧了,手掌留下深刻指甲印记。我想起他说我的心脏那么漂亮,至少,那样完整。


明明是好久好久了之后的那个瞬间,仿佛所有的回忆画面都涌了上来。复杂的苦涩的,我的眼瞳放得好大,愣怔在了原地,直到眼泪酸涩地落下,我才明白,原来我的心脏是这样的好看。


此后的每个梦里,惩罚似的画面会反复放映在我的脑海里,除了他的心脏,还有我的心脏也不复完整。其实他们知道的,谁都知道,可是没有人告诉我。他早就和身边的人说好了,瞒着我,永远不会再提起了。他不愿我再想起了。甚至,他也一直在回避着这件事。


只是,谁也不曾见过我的心脏。


厌恶的人们仿佛不长记性,或许他们还抱有侥幸。


我的病房在我准备出院的时候沦陷了。


似乎全世界都人们都在等着,人们闯入。我睁着双眼,看着我的心口硬生生被迫害出一个口子,明明所有情绪都紧紧纠缠在心房处,可眼泪就是落不下来。直到看见自己的心脏裸露在世间污浊的空气里,被世人肮脏的气息污染,我的眼里含满了泪水。


我的蓝色血液人尽皆知,可跳动着的,是红色血肉,是和他们一样的心脏。


我看见人群中的他,靠近不了我的他,在我的心脏破碎的那一刻,他的眼神、他的泪也破了、迷离了。


我被救了回来。睡梦之中,我的表情好狰狞,好像我要哭尽身体里的血液,竭尽一切。


那天晚上,我坐在黑暗里看着仪器的声音,感受到刺眼的光亮。他终于靠近了我。


“我愿意给你这个权利。”我开口。


“什么权利?”


“杀了我。”


一切平静地好像只是日常寒暄。


而指尖快速划过,留下粘腻的指纹痕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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